我想把你藏起來,在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。我想把你憶起,在無人知曉的安靜夜晚。
雪花擦著冬季的邊緣下落,我卻無比懷念你——那些溫柔夏夜。
月光幽幽爬上窗臺,掠過樹梢頭,灑落在寬闊的灰白場地上,在涼如水的夏夜徘徊,悵悵地聽著蛙聲蟲鳴。銀色的溪水繞過鄉村,蜿蜒向不知名的遠方,帶著月兒的溫柔眼光。遠處的老樹佝僂著身軀,婆娑出一地樹影,傾聽男人們的談話。女人們都還在後院洗刷碗筷,孩子們開始了看星星,看月亮,你家奔跑我家忙的歡快時光。
姑姑常在月兒高高的夏夜牽著我,走至不太深的田間小道,在一方水塘邊,給我抓螢火蟲。那時候的姑姑也還小,十幾歲的美麗姑娘,長長黑黑的頭髮,編一個整齊好看的麻花辮,一直拖到腰間。姑姑一直很瘦,在同齡人中總是高高的,細長的腿穿起裙子特別好看。那時候的姑姑也不能很清楚地給我解釋,為什麼螢火蟲會發光,還是一閃一閃的。小小年紀的我歪著頭看姑姑小心翼翼地抓螢火蟲,總擔心姑姑會不會不小心掉進水裏,水裏又會不會突然竄出一條水蛇,青蛙在田間鳴叫,我在欣喜中帶著擔憂。
我家的涼床總是和阿婆家的拼在一起,兩家人都坐在涼床上,大人們說著田間的事,孩子們總是喜歡望向無限遠的夜空,滿目星辰,數天上的星星。不知道是我在眨眼睛還是星星在眨眼睛,記憶裏天上的星星總是數不清。偶爾一顆星劃過天際,墜落大地,我總是期盼著哪天也掉到我家門口來,那時候,我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。我在夢裏撫摸門口被星星砸出來的大坑,小夥伴們圍著墜落的星星繞,可是我看不清星星究竟是不是五角形。
阿婆說起了本倉,一個淳樸勤勞的鄉下男人。
在距離我們村莊百里地之外有座突兀山,阿婆總是說成“陀龍山”,陀龍山大隊裏住著一個叫本倉的男子。要說鄉下人窮苦,粗茶淡飯也可以開開心心過日子,最怕的就是疾病纏身。本倉有個女兒,不幸被白血病找上。那時候都窮,醫療水準也不怎麼樣,農村人生病被耽誤的多見,我的奶奶便是如此。本倉的女兒教人心疼地渴望著活下來,本倉開始了四處求醫為女治病的生活。
後來聽人說了一個猴子的肉能夠治白血病的土方,本倉帶著兒子四處尋買猴子。我們家這邊是沒有猴子的,我不知道本倉走了多少地方,足跡踏過哪些省市,我知道本倉這一路走得太辛苦。
那時候客車也是少的,出門多是步行。本倉和兒子終於找到了猴子,花了不少錢,也流了些許淚,背著猴子直往家裏趕。卻碰到了敲詐勒索的賊人,聽阿婆說本倉給那幫人跪下,說起女兒的病,那些父愛如山的言辭許是打動了賊人,除了那只猴子,本倉和兒子身無分文繼續趕著回家的路。
人在遭受巨大痛苦的時候,恐怕上天也忍不住憐憫。本倉和他的兒子遇到了好心的司機,載了他們一段路,又拜託相熟的其他客車售票員載他們轉程回家。
不知是治療起了作用還是那猴子肉真的有效,本倉的女兒病情好轉。後來也嫁為人婦,照料一個新家。
再後來,本倉的女兒生了個娃娃,本倉一路抱回家,卻在路上將娃娃溺死在水裏。男家自不會作罷,找到本倉指著鼻子罵,好像也鬧到了法庭。
故事的結局我記不起來,好像本倉沒事了,女兒落得個被離婚的下場。
我想,也許只有本倉知道,那個娃娃和她的母親一樣,生下來便患上了絕症。也許,本倉嫁女時,隱瞞了一些事情吧。
有些故事讓人垂淚,有些故事讓人溫柔。本倉,多好聽的一個名字,父愛如山,那座陀龍山也許正是凝結了本倉的愛所化。曾經我覺悲傷,如今憶起,只覺那樣的夏夜更加溫柔。
鄉下人的故事不總是家長里短,鄉下人的感情不摻雜都市的銅臭味,鄉下人為愛付出是靜悄悄的,無聲沉寂在清涼的歲月裏。這些不被渲染的感動在一段時間之後塵歸塵,土歸土,無人提及,少數被人憶起的深夜也消失在另一段歲月的年輪裏。
蚊蟲在腿邊環繞,伺機下口叮咬,大人們的竹扇總是圍在孩子們的身邊,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,拍打著夏夜的節奏。那些夜晚是奇妙而神秘的,回不去的夏夜帶走了我對鄉村夜晚的所有愛戀,藏在記憶深處總也不肯出來。我只能時常懷念,卻再不能擁有。